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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POI疑犯追踪同人」In the Perfect World(粮食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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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卡丘饲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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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I疑犯追踪同人」In the Perfect World(粮食BE)
非腐向
In the Perfect World (一)
Harold Finch蓦然睁开双眼,从睡梦中惊醒。
几缕阳光自窗帘的缝隙间透入室内,洒落在床沿边,带着暖意在深蓝色的被褥上印下金色的纹路。窗外隐隐传来人声与汽车行驶的声响,杂乱却富有生气,证明纽约城早已开始了新的一天。Finch依旧保持着平躺的姿势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发呆,没有任何要起床的意思。
无法回忆起片刻之前那怪异梦境的内容,却始终被残留的悲伤压抑占据住所有的心绪。Finch任冷汗从鬓角滑落沁湿枕套,手掌紧紧按在胸口,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
这种怪梦已不是第一次发生。每次醒来都是绞尽脑汁都回想不起梦的任何细节,却总是感到莫名的隐约遗憾;每次醒来都怀着无法遏制的凄怆哀痛,却在其中掺杂着细微的温暖安定。并且怪梦间隔的周期越来越短,虽然不至于影响到正常的作息,但由此产生的负面情绪开始慢慢影响着自己的心境,焦虑及无缘无故的失落感时常在Finch内心滋生,令他相当困扰。
他长吁了口气,勉力挥去心中的疲惫感,转头望向枕边,他的妻子Grace仍在酣睡。红色的头发披散在枕际,手臂搁在被子外,露出雪白的香肩,嘴角挂着甜蜜的笑容,她应该正在做个好梦。
Harold Finch,麻省理工毕业后进入纽约大学任职,从助教到终身教授一步步走得颇为顺畅。因教学深入浅出、言辞风趣深受学生爱戴,而专业研究方面他也有不少建树,在业内获得一定的知名度。不仅事业有成,Finch还拥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妻子Grace美丽贤淑,是位小有名气的插画师。女儿聪颖活泼,非常依恋及崇敬自己的父亲。事业生活两得意,真真羡煞旁人。
这样的生活哪里会有不如意?哪里会让自己不满足呢?Finch不免有些自嘲地想,会做那么奇怪的噩梦,莫非是人到中年之后更年期综合症惹的祸?
有了这么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Finch的心情仿佛好了许多,他决定将这莫名的烦恼暂时抛诸脑后,今天上午他有个研究生班的课程,得早些去学校办公室做准备。
戴上眼镜,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小心地为Grace拉上被褥,生怕吵醒还在熟睡的爱妻,自己披上睡袍走进卫生间。套房的卫生间有扇门与家庭衣帽间相连,漱洗完毕后可以直接去那里换衣服,再从衣帽间的正门出去抵达走廊,既方便又私密,是这套复式公寓装修时Finch最欣赏的设计之一。
Finch最爱的服装是三件套的西服,这可能是受他的好友、文理学院院长Nathan Ingram的影响。衣帽间内有一堵墙的高橱里都是他的西服及配套的衬衣、领带、皮鞋等。衣服太多的坏处就是每天Finch总要花上十来分钟的时间来选择和搭配。而无论他起得或早或晚,他的宝贝女儿Machine都会跑来给出自己的着装建议,今天也不例外。
"父亲,今天阳光很好,我建议您可以选择那套乳黄色细条纹格子西装,配海军蓝底白条红色宽纹领带,皮鞋可以穿那双棕色两面牛津鞋。"十来岁模样的少女棕发披肩,穿着睡衣斜靠在衣帽间的木门上,煞有其事地指点着。Finch今天不想在这种细节上花费太多心思,于是从善如流,把女儿挑选的衣物一一取出。
"父亲,您的脸色很差,是昨晚没睡好吗?"Machine细巧的手指绕住自己的发梢,望着Finch不无忧虑地问道。
Finch早就习惯了自家女儿的少年老成。比如她从不像同年龄的其他女孩那样叫他"爸爸",而是使用更书面化的称呼"父亲";比如她总是喜欢对他的一些生活细节提出各种建议,包括穿衣、饮食健康搭配等等;又比如像现在这样,轻而易举地发现他的异样。Finch已记不清女儿的聪慧早熟是在几岁时表露出来的,但如今的他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没事,宝贝,我只是做了个恶梦。"
"还是和以前那样醒来后不记得内容吗?"小女孩蹲坐到他跟前,神色异常严肃。
"是的。"不知为什么Finch今天不太愿意跟别人讨论自己那些古怪的梦,他扬了扬手里的衣服,"宝贝,你该出去了。"
Machine扁扁嘴,似是不满Finch的态度,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所表现出来的表情动作还像是她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样子,"那好,父亲,早餐已经为您准备妥当,我在餐厅等您。"
Finch走进餐厅,胡桃木制的餐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早餐。雪白的瓷盘里是Finch最爱的火腿蛋松饼,水波蛋的火候恰到好处,油煎的火腿两面略焦,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旁的玻璃杯里盛满新榨的橙汁,粉嫩的浅黄色引人食欲。混合着麦片及碎果仁的酸奶则装载在有金边装饰的小瓷碗中,与果汁杯分列瓷盘两侧。
Machine身穿白色风琴褶系带衬衣搭苏格兰粗呢格纹半身裙,安静地坐在靠窗侧的餐椅上,头发用丝带挽成马尾,捧着杯牛奶细细啜饮。看见Finch到来,女孩欢欣满面地站起身,为父亲拉开椅子。
"我还以为会有双份糖霜的甜甜圈呢~"Finch揉揉女孩的头顶调侃道。
Machine皱起可爱的鼻子,嘟囔说:"父亲,您上次检查身体时血糖已经偏高,是该多注意饮食,少油少糖。甜甜圈那种东西不能再吃了!"
Finch对女孩的抱怨不置可否,系好餐巾开始吃早餐。女孩则继续喝着牛奶,静静盯着自己的父亲。
说起来这理当是个有些诡异的场面,母亲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未成年的女儿独自早起为父亲做了单人份的早餐,而自己只捧着牛奶杯坐在桌侧看着他进食。但Finch没有觉得这一切有丝毫奇怪之处,仿佛就应该是这样的。他专心对付着餐盘里的食物,美味的火腿、幼滑的水波蛋,连垫底的松饼在酱汁的浸润下也相当可口。酸甜微涩的橙汁恰到好处地化解了火腿可能的油腻,最后的麦片酸奶为这顿丰盛的早餐划上完满的句号。
Finch用餐巾擦拭着嘴,突然想起件事,"Machine,你怎么还没去上学?学校的班车差不多快到时间了吧?"
女孩朝着自己父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父亲,您忘记了?隔壁Nathan叔叔的儿子Will最近在我学校对面的医院实习,我这几天都是搭他的车去上学的。"
"噢,这么回事呀,我都忘了~"Finch低头假装收拾餐巾以掩饰自己的尴尬。Will送Machine上学这事,还是Will先来征得自己同意的,怎么居然就不记得了?Finch苦笑着想起自己的父亲,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他就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看来自己也有这种趋势,最近的怪梦可能是征兆之一。
因为Finch一直低着头,所以他没能注意到女孩眼底一闪而过的悲伤和忧虑。不过女孩很快调整过来,脸上重新泛起天真的笑容,抓住Finch的手撒娇道:"父亲,您给我重新取个名字吧~"
Finch一愣,"为什么?你不喜欢现在的名字吗?"
女孩嘟起粉嫩的嘴唇不作声。Machine的容貌更多继承了Finch的特征,和她母亲几乎没有相像之处,却依然带着甜美可人的气质。唯一特别的是那娇俏的鼻尖,与父母两人均不相似,也不知道是像谁。此刻鼻尖微皱,蓝色的眼睛水汪汪地眨动着,仿佛满腹委屈。
"她对我抱怨过许多次了,说小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现在长大了在学校里因为这个怪名字经常会遭到一些同学的嘲笑。"不知何时,穿着浅色睡袍的Grace出现在餐厅,她款款走到Finch身边,俯身靠在他肩膀上柔声劝说,"你还是重新给她取一个吧。"一旁的女孩不停点头附和自己的母亲。
"这事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解决的,还是有空我们再详细商议吧!"Finch压下心头莫名涌起的烦躁,不动声色地推开妻子按住自己肩膀的手臂站起身。
他已经回忆不起当初为什么会给女儿起那样的名字,无论从哪个方面看,"machine"都更像是个代号。可不知为什么,Finch并没有给女儿重新取名的意愿,尽管他说不出任何理由,仅仅是凭着心底的某份固执。
然而这只是他感觉烦躁的一小部分原因,更主要的是,方才Grace刚靠到他肩上,剧烈的疼痛和麻痹感便瞬间如电流般从他的脊椎蔓延至全身。明明自己一直都很健康,这痛感不可能来自现实的伤病,但疼痛是如此真实,还带着几分熟悉的怀念感,象是这痛苦曾经陪伴了自己很长的时间。
Finch暗自叹了口气,决定抽时间去见见心理学专业的同事Groves教授,自己最近的精神状况看来大成问题。
Machine眼里的失望显而易见,不过Finch此刻已没有心情安抚女儿,"上午还有课,我先去学校了。"他亲吻了妻子和女儿的面颊,拎起公文包走到门厅。
"叮咚",清脆的门铃声恰好响起。Finch打开大门,迎面是William Ingram明亮坦率的笑脸,"早安,Uncle Harold,我是来接Machine的。"
William Ingram,眼前这个金发的年轻男人,是Harold Finch平生唯一挚友、大学同窗、如今上司的上司Nathan Ingram的独生爱子。
Finch可以清楚记得Will才出生那会粉嫩圆润的模样,老友Nathan是何等的欢欣雀跃。他也记得当年Nathan和妻子Gloria协议离婚,愤怒的青年把家庭破碎的全部责任都归罪于沉醉工作的父亲,当他怒而离家出走后Nathan有多么失望沮丧。幸好最终这个孩子迷途知返,以同届第二名的成绩完成了医学院的全部理论课程,如今已在曼哈顿的市立医院进行最后的住院医师培训。
Finch一贯很喜欢Will这个孩子,甚至将其视为亲生,因此即使此刻心情极差,他仍旧勉力挤出一个笑容。不过在他开口招呼Will之前,Machine已拎着书包,风一般地擦过他身侧,飞扑进Will怀里,"Will,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上课要迟到了啦!"
"爸爸一大早就去了学校,我起床后还要收拾昨晚被他弄乱的客厅,结果耽误了时间,真的很对不起。"Will被Machine抱着胳膊,朝向Finch回以歉意的笑容。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没来得及开口,Machine就已经一把将其拖走,"别多说啦,来不及了!待会你开车速度可得快点,不然我又要被那个胖教导主任训话了!"
难得自家女儿表现得这么心急火燎,Finch苦笑着摇摇头,目送Machine蹦蹦跳跳地跑下台阶,他赶紧补上一句,"路上小心些!"女孩没有回头,只是背朝自己父亲挥挥手,算是表示自己听到了。
"Harold,你早点回来,记得我还在家等你。"Grace走到Finch旁边,探身在他脸颊上印下轻轻一吻。嘴唇柔软的触感与清淡的体香,融合成浓浓的暖意在Finch胸中流转,更勾起他心底暗藏的歉疚。
Finch反手握住Grace的手掌,"刚才我对你和孩子的态度有些生硬,我不是存心......"
"我知道,你最近工作忙,我不该让Machine为这点小事来烦你。"Grace总是这么温柔体贴,带着甜美的笑容安抚着自己的丈夫,"就像你说的,这件事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解决的。虽然不是非要改名,但孩子既然提出了要求,你不妨仔细斟酌一下,好吗?"
"好。"Grace的软语相求令Finch无法拒绝,何况也仅是让他再做考虑而已,Finch点点头暂且应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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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Perfect World (二)
吻别爱妻,Finch提着公文包离开公寓前往学校。
Finch和Grace的家位于曼哈顿中城华盛顿广场公园的北侧,靠近第五大道的最南端,在繁华与绿意之间闹中取静。红墙白窗的公寓与Finch就职的纽约大学文理学院相距不远,去学校只需朝南穿过整座公园,再绕过Kimmel中心那栋楼即可抵达,因此他习惯于步行上下班。
Finch相当享受每天这两段步行期间的闲暇,不必驾车穿越拥挤的纽约街道,不必在沉闷的驾驶室内被堵车占据宝贵的时间,惬意地在公园内漫步,看看四周或悠闲或步履匆匆的人们。尤其是在怪梦发生后,这段步行时间更是Finch放松心情调节情绪的最好时机。
中年教授自拱形门下穿行而过,向门柱下正在演奏的大提琴手身前的琴盒里放入一些零钱,小心侧身避开推着滑板车的金发小女孩和她的同伴,转头间瞥见东侧灌木丛边熟悉的早餐车停在老地方。
大学毕业后,Nathan Ingram选择接受了纽约大学数学系提供的职位邀请。在他的再三劝说下,Finch也和他一起来到了纽约城。最初那几年,Finch与Nathan同租一套小公寓,一日三餐都是两人"互相帮助"的成果。而到Nathan结婚时,两人都已成为薪资优渥的大学终身教授,于是各自购买了学院附近的住宅。可巧的是,虽然没有经过事先商议,但是两人挑选的房子居然仅隔着一个街区。可尽管住得近,也没有连早餐时间都要去打扰好友家庭生活的道理。于是在与Grace结婚前,Finch的早饭大多是在这家的早餐车处解决的,煎绿茶配甜甜圈,几乎一成不变。有多少年了?Finch努力回想着,却无法从记忆里翻出确切答案。倒是记得摊主曾经几次向他推荐自己拿手的美式咖啡,可惜过分甜腻的褐色液体实在不是Finch的菜。
想起昔日最爱的煎绿茶,Finch瞬间似乎能够感受到青涩微甜的茶水滑过咽喉,淡淡的茶香充盈于鼻端以及唇齿之间。
好久没喝煎绿茶了......Finch清楚记得,自从发现他有失眠和高血压之后,爱父心切的Machine果断禁止他再喝任何带有咖啡因的饮品,连每天早餐时的茶饮也改成为鲜榨果汁。家中储存的煎绿茶茶叶被Machine一扫而光,连他拜托Nathan偷藏在办公室内的茶包都被敏锐的女孩每每抓个正着。
Finch长长吁了口气,现时的他还真需要来杯煎绿茶来放松被怪梦折磨太久而疲惫不堪的神经。反正自家乖女儿此刻已经在去学校的路上,没有了这个鬼精灵的监督,自己偷偷喝上一杯茶饮舒缓心情也不是个坏主意,不是吗?
在他打定主意之前,Finch的身体早已经先于意识替他做好了决定。当Finch回过神来时,人刚好站在了早餐车跟前。
今天早餐车的生意有些异常冷清,明明是上班高峰却门可罗雀,Finch成为唯一的顾客。"Harold,今天还是老样子,一杯煎绿茶加两个甜甜圈?"胖胖的早餐车老板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仿佛Finch依旧是那位天天光顾的熟客。
"John,我已经吃过早饭了,给我一杯煎绿茶就行。"Finch仍然有些恍惚,未经思索的话脱口而出。
然而话音未落,Finch觉得脑中愈发糊涂了,早餐车的老板是叫John吗?他一时记不得了。可片刻前的话语说得如此顺溜,好像自己曾经无数次和一个叫"John"的人讨论过早餐这个话题。除了这位早餐车老板以外,还可能有谁?
幸好早餐车老板迅速"解答"了Finch的疑惑,"Harold,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你都好久没光顾我这里了,要不是常看见你路过公园,我还以为你搬家了呢!"
Finch只是歉意地笑了笑,并不想多做解释。老板显然也没有打听人家隐私的恶劣习惯,刚才不过是与熟客的惯例客套罢了。他手脚麻利地为Finch冲泡起煎绿茶,三角茶包在沸水的浸润下在纸杯中且浮且沉,慢慢地将水染成浅浅的绿,沁出缕缕馨香。
"还是照旧一块糖?"老板抬起头,一手拿着镊子一手拿着方糖罐,朝Finch问道。
"老规矩,一块糖。年纪大了,不敢喝得太甜。"Finch扶了扶眼镜回答,不经意间与老板正巧对视。对方明明是深褐色的眼眸,在那一瞬间却漾出煎绿茶的碧色。
"我还没猜到你最喜欢的颜色呢~"有个低沉温柔的声音仿佛在自己耳边轻语。是谁?是谁在说话?Finch再次陷入恍惚,那么熟悉又怀念的感觉如同有实质一般将自己团团包围。是谁?是自己的幻觉吗?他环顾张望着,四周许许多多的路人经过,却并没有谁在对他说话。
"Harold,你的茶好了。"早餐车老板将Finch从迷糊中唤醒,把盖好杯盖的煎绿茶递到他手里,笑呵呵地说道,"现在年轻人都喜欢玩猜谜游戏了,连谈个恋爱都要猜对方喜欢的颜色......"看到Finch愣愣地望着他,老板指了指不远处,"刚才那男孩还在对他的小情人说自己没猜到她喜欢的颜色呢!"
Finch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的确看见一对少年情侣的背影,男孩似乎还在不停地对女孩说着什么。再看向早餐车老板,眼眸仍是熟悉的深褐色,之前的绿色水波应该仅仅是光线造成的错觉而已。Finch松了口气,看来完全是自己多心了,不是幻觉,没有做梦。
Finch与老板道别,端着杯子沿圆形喷水池的边缘缓缓而行。方才的屡次失态表明昨夜梦境的阴霾仍然笼罩着他,在抵达办公室之前,他必须让自己情绪稳定下来,Finch默默告诫自己,不能为此影响到工作。
喷水池边的林荫道畔有一排木质长椅,繁茂的绿叶恰到好处地遮挡住上方渐渐变得热烈的阳光,春末的刺槐花期未过,成串的洁白花朵掩映于绿叶之中,在阳光的照射下透出好闻的芳香。
Finch在树下的长椅上落座,双手捧着纸杯,慢慢轻呷着煎绿茶,阳光自树叶缝隙处倾泻而下,细碎地洒落在他身上。他像个孩子般好奇地伸手拨弄着被累累花朵坠下的枝条,花瓣间残留的露水浸湿了手指。刺槐芬芳四溢的甜香缭绕住中年教授,清淡的香味神奇地安抚着Finch因莫名怪梦引发的焦躁不安的心绪。
自己的生活是如此美好平静,不要庸人自扰。Finch半阖着眼,用力深呼吸了几次,让花香充盈于自己的胸膛,挤走角落中残余的烦闷,让心情慢慢愉悦起来。
你看,Harold,使自己开心的方法还是很简单的。中年教授悠然地将手里半凉的煎绿茶一饮而尽,不无得意地自忖。
"好了,没有什么其他问题的话,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下一堂课将探讨模式识别中的贝叶斯决策理论。我依旧每周一、三下午会在办公室,你们有什么课程上的疑问可以到办公室里找我。当然,你们在期末论文方面如果需要我提供协助的,也可以趁上述时间段过来。"Finch合上笔记本电脑,微笑着目送学生一一告辞离开。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对比有些老师一说下课就自顾自地收拾东西离去,Finch更注意对学生的平等交流与尊重。因此,凡听过他课的学生们也都养成了下课与老师告别的习惯,而非一窝蜂地散场走人。
等到学生全部离开教室,Finch方始低头整理桌上的东西。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Harold,看你现在悠闲的样子,我真的很后悔同意你这个学期只教选修课程不带学生的。"语意调侃,语声幽怨,在学校会以这口气和Finch说话的,除了他数十年的挚友Nathan Ingram还能有谁。
Finch抬头望见Nathan双手抱胸斜靠在房间的木门上,合体的银灰色三件套西服、浅黄色暗银纹领带,金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还带着亲切迷人的微笑。不是那种平素处理公务、应付捐助人时那种招牌式的笑容,尽管那时的Nathan表现得真诚幽默、风度翩翩,而是面对好友时发自内心的快乐笑颜。
Finch不得不承认,Nathan给人的第一印象更接近曼哈顿的商业精英,而不是大学校园里的学究教授。Nathan从来都是衣冠楚楚,Finch如今的衣着品味都是他多年调教的成果。Nathan具有卓越的领导能力,从MIT的学生会主席到现在纽约大学规模最大的学院的管理者,可以充分印证这点。并且坦率热情的他还拥有非同一般的亲和力,能够迅速陌生人处获取信任,当年Finch于MIT学生宿舍初次遇见他时就体会到了。能令一贯将隐私等同生命的Finch引为至交的人,没两把刷子可是不行的。
"你只不过没看见我忙的时候罢了。"Finch把一摞讲义塞进文件夹,在Nathan面前也是他最放松的时候,"听Will说你昨晚弄乱了客厅,又喝醉酒了?"
Nathan双手一摊,耸耸肩有些无奈,"昨晚是学校的募捐晚会,你也知道那些投资人有多难应付。"
这话听上去也像个忙着应付股东的经理人,Finch不免心中偷笑,嘴上也没放松,"院长大人百忙之中驾临数学所,有何指教?"
Nathan缓步走到讲台前,手臂撑在桌沿直视着对面的Finch,"听说你申请退出课程管理委员会,为什么?"
Finch借着整理物品低头躲开他的视线,"你知道,我不太习惯和别人长期合作,除了你以外。"
Nathan叹了口气,"Harold,说实话,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先是学期开始前说不愿意再带研究生,现在连课程委员会都要退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连我都不能告诉吗?"
Finch紧紧盯住自己按在桌上的指尖,由于长时间过分用力,指端泛着诡异的青白色。没有任何理由,他只是本能地不愿把真相告诉任何人,即使对方是Nathan,怪梦这件事是他心底埋藏得最深的秘密。幸好他很快找到了适当的借口,"你还记得我很久以前曾对你说过我在试图证明黎曼猜想吧?"
Nathan瞬时站直身躯,蓝色的眼中满是震惊的神情,"Harold,难道你接近完成了?这可是克雷数学所的「七大千年问题」之一,不仅可以赢得百万美元的奖金,而且如果可以以此创建一个数筛工具,天哪,你将颠覆现有互联网的安全机制!"
Finch连忙打断好友的遐想,"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无零点区域到临界带有了些许新突破,离完成证明还有很长的距离,更别说归纳出一个可以实际使用的算法。"
Nathan闻言有些受到打击,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能有突破也是好的。Harold,你是不是需要更多时间专心投入证明工作?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挡掉其他不必要的事务,授课这事我也可以想办法找替代的。"Nathan搓着手,不停地絮叨。
"不用麻烦,这点课程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只是我前段时候可能太过专注于演算工作,压力大了些,造成精神不济容易忘事,因此我决定辞去课程管理委员会的职务。你也知道,我一向做一件事就一定要把事情做好,现在既然自己无法兼顾,还不如早点退出,让出位置给那些有能力做好的人。"
"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也只好放弃我原先的打算了。"Nathan走到Finch身侧搂住他的肩膀,"我本来是希望你能通过在委员会的工作机会,加强和学院里其他同事的沟通交流。不过比起你正在进行的证明工作,这些都不重要了啦。当年你获得菲尔兹奖时,我就断言你肯定能取得更大的成就,Harold,我果然没看错!"
见到好友为自己随口扯的谎话而兴奋不已,Finch暗自深深内疚,但他又不愿将真相和盘托出,两相为难心神激荡之下不禁感觉一阵晕眩,幸得身边的Nathan及时扶住了他。
"Harold,你不要紧吧?刚才你说只是精神不济而已,怎么会这么严重?"Nathan满脸担忧地盯着Finch,口气变得异常严厉,"你多久没去医院检查过身体了?"
Finch看着对方的紧张神态,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早晨在家时莫名的神经痛。当时自己还计划今天去拜访同事兼心理医生的Groves教授,请她为自己做次精神诊疗。后来在公园里情绪好转,自己便放弃了原先的打算。现如今的情况倒是他得先进医院做身体检查了。
Finch苦笑着想,看来今天自己非得和医生有个约会不可。
TBC
注:本章有关黎曼猜想的内容均来自美剧「Numb3rs」,如有引用不当,还请读者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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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Perfect World (三)
Harold Finch生平最讨厌的场所,医院必定可以列进前三位。即便是收拾得再整洁、装潢得再有品位,身处医院Finch依然会觉得浑身不适。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淡淡的消毒药水的气味,以及本应并不实际存在的轻微血腥气息缭绕在Finch四周,与各类医学仪器的滴滴声、病床移动时滚轮和地面的摩擦声,甚至医护人员软底鞋的脚步声相混合,形成的压抑氛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领口与心脏,使他感觉几乎要窒息了。
在这种情况下,Finch的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但上午的晕眩是确实发生的,就算他自己不在意,Nathan也不可能由着他胡来。
"好了,Nathan,我已经测了血压,做了心电图、胸腔X光、腹腔B超、脑部CT,还抽了好几试管的血,接下来你准备把我塞进哪个机器?噢,口腔检查需要吗?"Finch坐在医院贵宾室的沙发上,瞪着身边那道忙碌的银灰色身影,没好气地抱怨着。
Finch内心其实还是非常感激于好友对他的关心。Nathan第一时间就将晕眩着的Finch送至纽约综合病院,运用他广泛的社会关系,发挥出卓越的交际能力,迅速为Finch安排了即刻进行的各项身体检查,并且百忙之中也没忘电话通知Grace。不过Nathan的过度紧张也让Finch有些消受不起,眼见两人就快把医院各个检查室都跑遍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除了还没拿到的血检报告外,已有的检查结果显示Finch的身体还算健康,尤其是Finch一直暗自担心的阿尔兹海默症,脑部CT显示脑皮质并没有出现萎缩迹象,Finch之前的担心显然是杞人忧天。
Nathan完全没有理会Finch的牢骚,他正忙着与神经内科的医生探讨是否有进行进一步PET检查的必要,幸得医生以一番专业精准的论述打消了他的念头,让一旁的Finch稍稍松了口气。
Nathan以礼貌的微笑结束了与医生的交谈,返身朝Finch走来。西沉的日光从贵宾室落地窗外照射进来,落在他的衣服和头发上。羊毛与真丝精纺的西服面料泛起微微的折光,光线映入Finch的眼帘,逐渐幻化成一出令他惊骇不已的场景:微暗的光线,摇晃的人影,黑色的西装外套被鲜血浸染,红色的血迹从雪白的衬衣袖口蜿蜒而出。是谁受伤了?是谁接住了那快要倒下的身躯?为什么这血腥的气味如此真实.......仿佛就在鼻端?
Finch茫然低头,双手摊开搁在膝上。手掌干净整洁,十来分钟前刚刚清洗过,但为什么自己会感觉到手上沾满粘腻的鲜血,并且那血液还带着某人残留的体温?
Finch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似乎这样就能从手心的纹路间找出些许血渍残印。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沉重,Nathan紧赶了几步回到他身侧,弯下腰紧张地问:"Harold,怎么了?又有哪儿不舒服吗?"
"不,我没事!"Finch像是受到惊吓般猛然抬起头,可能是动作过于激烈,颈椎连接处霎时爆发出剧烈的疼痛,如万千根细针扎入中枢神经,电流般的麻痹感从他的脊椎迅速蔓延至整个背部。痛楚来得如此突然和激烈,Finch猝不及防下从唇间溢出呻吟声。
"Harold,该死,你还有什么病瞒着我的!"Nathan边伸出手臂环绕住全身不停颤抖的Finch,边不顾仪态大声呼唤门外的医生,"快来人,这里有人需要急救!"
Finch紧紧抓住Nathan的肩膀,他需要集中所有的意志力才能抵御住这突如其来的疼痛,保持意识的清醒,"只是神经痛而已,Nathan,我没有大碍,别担心。"Finch勉力安慰着明显焦灼万分的挚友。冷汗从额头滑落,有些模糊了他的视线,但Nathan温暖的手掌与关切的目光使他增添了不少抵御痛苦的勇气。
医生很快赶到,与Nathan一道扶住Finch。年轻的女医生肤色微黑,长发挽成发髻束于脑后,行动俐落。她略为诊视了一下Finch,询问说:"之前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吗?"
Finch不敢隐瞒,老实回答道:"今天早餐时有过类似的疼痛,也是从颈椎开始蔓延到整个脊椎,但没有这次持续的时间那么长。"旁边的Nathan忿忿地瞪了他一眼,显然对Finch的隐瞒很是不满。
女医生沉吟了一会,伸出手想按压Finch头颈,却又缩了回去,"疼痛的同时身体其他部分有异状吗?"
最初的剧痛已然退去,持续的隐痛正连绵不绝,这点痛楚对恢复了自制力的Finch来说不算严重,因此他能分出神来检视自己全身,"右腿有些麻木感,"Finch尝试站起身,"使不上力气,但没有明显痛感。"
女医生点点头,"可能是颈椎病的一种,你这个年龄又长期伏案工作的,很容易出现颈椎问题。"
"有什么可以快速确诊的方法?"Nathan扶起Finch,神情严肃地追问。
"拍张颈部X光片吧。"女医生推来一部轮椅。
Finch坐在诊疗室的病床上,病床右前方女医生正在电脑显示屏上查看刚拍好的X光片,Nathan则被固执的医生关在了门外。
"嗯,根据拍片显示,钩椎关节有骨刺形成,椎体间关节也有轻微移位,应该就是它们对脊神经根造成刺激与压迫,导致疼痛出现。"女医生走到Finch身前,用手扶住他的脖子,命令道:"头朝前倾,然后左右转动。"
Finch按照她的指示试了试,颈部传来的痛感让他倒吸了口凉气。
"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医生松开手后退一步,"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再做次MRI检查。"
Finch露出苦笑,如果有可能,他可不愿意在医院多待半会,"我想我今天做的检查已经够多了。"
"好吧,反正也没多大必要,只是想进行再次确认罢了。"医生没多做坚持。"根据现有情况,可以确定你得的是神经根型颈椎病,牵引治疗一般可以获得明显疗效。但既然你在发病时疼痛这么严重,我建议你索性直接住院开刀。"
Finch皱起眉头,无论哪种方式都意味着他将和医院打起一段时间不短的交道,这可不是他乐见的事。
见Finch有所犹豫,女医生也不催促,"你可以先考虑几天再做决定,并不急于一时。平时如果病发疼痛,可以采用轻柔按摩的方式缓解,切记千万不能太过用力。另外请减少伏案工作的时间,以免激化病情。"
Finch点头答应,起身准备离开,却又想起件重要的事情,"医生,我这种颈椎病会造成噩梦或者幻觉吗?"
女医生皱起好看的眉头,"颈脊神经遭受长时间压迫,从临床实践看很少会出现你说的状况,因为脊神经主导的是人的躯干及四肢。不过由于其和脑神经相连,并且身体的不适容易导致睡眠质量下降,出现你说的症状也不是不可能。平时注意增加休息时间,放松神经,不要思虑过甚,应该可以有效改善此类状况。"
Finch微合双眼,长舒了口气,困扰他长达几个月的疑难终于得到确切的解答。不是自己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就好,既然找到了病根,就有了治愈的希望。一想到能够摆脱怪梦的纠缠,Finch的心情开始变得轻松起来,"Tillman医生,我会尽快和你联络确定治疗时间及方案的。"眼睛扫过女医生胸前的名牌,Megan Tillman,自己只是刚才无意间瞥见才知道医生的名字罢了,不是想像,不是幻觉,更不可能是预知能力。
不要思虑过甚,Finch告诫自己。推门而出,外面迎接他的是Nathan灿烂的笑脸。
Nathan将Finch送回家时,纽约已是万家灯火。Finch推开车门,就望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相偎站在台阶之上的门廊前,等待着他的归来。
路灯的灯光有些清冷地洒落在街道上,可Grace和Machine身后微敞的门窗内透出的黄色光亮驱散了这股清冷,让Finch心头泛起由衷的暖意。光影映衬出Grace依旧曼妙的身躯,红色的头发柔顺地披散在脑后,蓝色的眼眸自Finch下车起始终温柔地注视着他,嘴角边挂着恬静的笑容。Grace的双手搁在身前的Machine肩上,女孩乖巧地站在那儿,和母亲一样以目光迎接着自己的父亲。
Finch站立在台阶下,凝望着上方的爱妻幼女,心中荡漾着满满的宁静和幸福。可能是他凝望的时间太久,身侧的Nathan忍不住推了推他,"别发呆了,快进去吧!"
"Nathan,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Finch拉住准备离开的好友。
"不了,Will那死小子难说已经在家等我了。昨晚虽然我醉得不轻,但还是记得他答应今天给我烤酵母华夫饼,配烟熏肉肠,你知道的,Will最擅长的料理,我可不想错过。"Nathan笑得见牙不见眼,提起他"人生的最大骄傲"-儿子,这位学界知名人士总是这副得意的模样。
听Nathan这么说,Finch便不好意思继续出言挽留,打搅人家工作忙碌的两父子难得的家庭聚餐,可不是一名几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应该做的。他走上前用力拥抱了下好友,借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Nathan也没多话,拍了拍Finch的背部,转身驾车离去。
Finch缓步走上台阶,伸出手臂环绕住Grace和Machine。红发美人依偎在他怀中,Finch可以清楚嗅到她发际散发的幽幽清香。乖巧的女儿Machine则怀抱住父亲的胳膊,小脸贴在上面不住磨蹭。
Finch闭上眼睛,朝怀里的两人低声道歉,"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Grace精心预备了丰盛而又美味的晚餐,尤其是培根蔬菜卷和番红花海鲜炖饭特别合Finch今天的口味。当然,最关键的是困扰Finch良久的心病有了解决方案,心情愉悦之下胃口自然就大好了。
晚餐后例行是家庭亲情时间,识趣的Machine借口还有功课没做完,早早躲回自己的房间,留出空间给父母大人享受二人世界。Finch和Grace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一边翻阅着相册一边闲谈聊天。
"Harold,你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拍的这张照片吗?"Grace兴致勃勃地指着相册中的一张两人合影问道。照片上的两人站在古根海姆博物馆门口,十指紧扣,脸上尽是甜蜜的笑容。
Finch揽住Grace的肩膀,"当然,这是我们相识后第一次为你庆祝生日,我为你安排了一趟寻宝游戏,游戏的终点是博物馆。"他侧头想了想,"博物馆当时收进了Giorgio de Chirico的红塔,你最爱的那幅。馆长是我一名学生的父亲,他允许我们在闭馆后进入博物馆观赏那幅画,在它公开展示的前一天。"
"而且那是我们相识恰好一百天。"Grace补充说,"Harold,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奇妙的人,总是带给我无数的惊喜。"她凑近Finch的脸颊,轻柔的气息擦过他的肌肤。
"惊喜,你确定不是惊吓么?"Finch用手指缠绕着Grace的红发,调侃道。
Grace咯咯娇笑,"Harold,你是指我们在布鲁克林高地步道初次相遇那事吗?一月份的寒冷天气里,你拿着两只甜筒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确是吓了一跳呢。"她翻过一页页相册,"这张是你向我求婚那天我们拍的,这些是我们在意大利和奥地利度蜜月的照片,哦~这是Machine出生第二天Nathan给我们一家三口拍的合照......"
Finch含笑陪Grace翻看着,往事随着这些照片一张张浮现在脑海中,所有的快乐、幸福和满足涌入心底。这就是他的生活,一切都那么美好圆满,毫无瑕疵,所有噩运都仿佛与他相隔绝。
美好到......仿佛是场幻觉......莫名的阴影袭上Finch心头,他用力晃晃脑袋试图摆脱这股怪异的情绪。不要胡思乱想,他努力警告自己。
Grace对Finch的异样浑然不觉,她依旧兴致满满地指点评论着每一张照片,"Harold,这张是Machine十岁生日我们全家在世贸中心观光平台上的合影。"
"你说什么?"Grace简单的一句叙述意外触动了Finch的神经,将他从妄想中拉回现实。
Grace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全家在世贸中心南楼107层的合影,Machine十岁生日那次,怎么了?"
Finch陡然坐直了身体,紧紧握住Grace的手臂,"世贸中心?怎么可能!这是几年前的事?"
"四、四年前......Harold,你怎么了?"Grace惶恐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四年前.....不对,双子塔在你我认识之前就已经倒塌了......我记得很清楚!"Finch失神地喃喃自语。不对劲,他可以清楚记得两架飞机先后撞击双子塔的画面,轰然而起的爆炸和火焰,漫天散落的玻璃与金属碎屑,路人惊骇地尖叫、四散奔逃,垮塌的摩天大楼。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充斥于曼哈顿下城的街道间,久久不能散去。他甚至可以清楚记得站立于纽约的街道上,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空气中残留的颗粒。
这记忆是如此真实,Finch无法忽略它的存在,无法相信它全然出于想像。
Grace似乎被吓坏了,美丽的眼眸里蓄满了泪水,"Harold,你弄疼我了......世贸中心,它明明一直都在那里,怎么会倒塌?"
Finch松开了Grace。是的,明明有照片为证,可见自己的记忆显然出了差错,可心底却有个声音反复在对他说,这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
Finch猛地站起身,抓起椅背上的外套飞快冲出家门。任凭Grace在他身后拼命呼喊,都没有停下脚步。
Finch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匆匆坐进车内,"Ground Zero,请快一些,谢谢!"
司机讶异地转头看着他,"先生,你要去哪里?"
"Ground Zero,"Finch醒悟过来,"世贸中心,谢谢!"
出租车在曼哈顿的街道上飞驰,两旁的灯火闪烁在车窗上,倒映出光怪陆离的画面。Finch愣愣地注视着窗外,却完全没有观赏城市夜景的兴趣。思绪纷乱,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期待什么,他所希望获得的结果究竟是揭穿谎言还是证明自己的错误。
出租车很快抵达目的地,真相就矗立在他面前。Finch站在街沿,抬头仰望着面前高耸入云的两栋建筑物,心中茫然一片。
自己是怎么了?幻觉与记忆有着天堑之别,他没可能将这两者混淆起来。双子塔倒塌的记忆清晰分明,与之前自己曾出现的模糊不清的幻觉截然不同。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失魂落魄的Finch环顾着四周来往的人流,满心惶然。这一切都是真的吗?现在的自己是真实存在还是只是做梦?
"Harold,我找了你好久,你为什么不接电话?"Nathan熟悉的嗓音自Finch的身后传来,如汹涌洪水中漂浮着的横木,及时拯救了快要被灭顶的Fin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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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Perfect World (四)
Finch扭过头,就看见Nathan站在身后不远处的人行道上,满脸焦灼紧张的神情,一头金发凌乱不堪,被雨丝打湿后狼藉地贴在额前。
Finch这时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空下起了濛濛细雨。街道上来往的行人都撑起了雨伞,在路灯与霓虹的映染下仿佛一朵朵各色的移动着的奇异植株。他茫然地回望向Nathan,并没有回复他的话,而是无声地站在那里,任凭雨水模糊住自己的视线。
"该死的!Harold,你到底在干什么!"Nathan不顾仪态大声咒骂着,快步跑上前来,脱下风衣罩住两人的头部,"半夜跑来世贸中心,你发什么神经啊!"
华达呢的防水风衣沉甸甸地盖在头上,精梳棉散发着温暖的质感,隔绝了略带寒意的潮湿空气,也隔断了外界的嘈杂。黑暗中Nathan惯用的古龙水的香味隐约传来,伴随着他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奇迹般地慢慢平复着Finch纷乱的心情。
"Harold,我的车就停在那边。雨越下越大,我们先上车再说,可以吗?"虽然光线黯淡无法看清楚Nathan的脸,但沉稳清晰的语声就在耳边,夹杂着些许不寻常的小心翼翼。Finch沉默良久后点了点头,然后又瞬间醒悟过来,艰涩地回答道:"好。"
两人匆匆坐进Nathan的林肯城市,密闭的车厢内空气清冷而干燥,与车外湿漉漉的世界天壤之别。Nathan从副驾驶座前的储物箱内翻出一条干毛巾扔到Finch头上,"快点把自己擦干净,不然容易感冒。"而他自己则用风衣前襟简单粗鲁地抹去头脸上挂着的水珠。
Finch默默捡起毛巾,缓缓擦拭掉眼镜和脸上的水渍。长绒棉面巾扫过肌肤,留下柔软的触感,眼前的视野由模糊转成清晰。直到这一刻,Finch才逐渐恢复了现实感,从今晚Grace提到世贸中心开始就一直环绕着他的对周遭的不真实和疏离感慢慢退去。然而记忆与现实之间的鸿沟依旧存在,Finch无法从自己混乱的大脑中找出任何端倪。他只能迷惘地注视着车窗上雨滴构成的连绵水流,仿佛这样做就可以理清内心的思绪。
"Harold,现在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驾驶座上的Nathan扳过Finch的肩膀使他略转过身,两人面对面,四目相对。
Finch迟疑了一下,眼前的Nathan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神情疲惫哀伤,一扫平日的意气风发。歉意袭上Finch心头,"Nathan,是Grace打电话给你的吧?真的很抱歉,这么晚还打搅你休息。"
Nathan轻轻拍了拍Finch搁在扶手箱上的手掌,"没事,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我一接到Grace的电话就出来找你,Will也想跟我一起,被我阻止了。Grace说你出门前提到过世贸中心,我猜想你可能会来下城,果然我没猜错。Harold,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很担心你。"
Finch凝视着自己生平唯一的好友,Nathan蓝色的眼眸中满溢着浓浓的担忧,使得他的心防渐渐松弛。有些事情应该可以说出来吧?如果对方是Nathan的话,只要....除了怪梦那部分...Finch谨慎斟酌着语句,开始讲述自己今晚的"噩梦"。
Finch讲得很慢,时不时还有停顿,但Nathan表现出极大的耐心,不催促、不插嘴,虽然有几次欲言又止。听完Finch的叙述,Nathan眉头紧锁,左手手指不断敲击着方向盘,清脆的哒哒声回响在寂静的车厢内,"Harold,你说你记得曾经亲眼目睹双子塔倒塌?"
"是啊,我清楚记得全部场景,两架飞机先后撞击北塔和南塔,人们的尖叫,爆炸和大火,以及最后两栋大楼塌落的样子。"
"Harold,你再努力回忆一下,你看到的这些到底是现场目击,还是通过电视、显示器等影像设备?"Nathan握住Finch的肩膀,声音轻柔而低沉,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令Finch不自觉地陷入回忆中。
"好象是......是电视?"Finch的视线转投向车窗外的虚空,在路灯光线的映衬下漫天雨丝清晰可辨。原本混沌不清的记忆逐步显现出分明的轮廓,然后慢慢地诸多细节也开始浮现在脑海中。
是了,那天自己沉迷于工作,应该是某个方程式的演算。而后Nathan来办公室找自己,他打开了房内的电视机,两人各拖了把椅子坐在那儿,从电视上看见那段可怕的景象。影像明显经过剪辑,并不连贯,所以自己也并没有花费很长时间观看,更不是如之前想像的那样从头到尾目击现场。现在Finch可以清楚回忆起Nathan冲进办公室时的激动神情,自己的愕然,电视机屏幕射出的微弱荧光。
想通了这些,Finch惊讶地看向Nathan,"我是和你一起看的电视!那些可怕的场面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
Nathan紧绷的表情终于松弛下来,露出释然的笑意,"Harold,你能想起来就好。「911」是当年非常著名的一部电影,上映期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们都没能抽出时间去观看。于是在DVD发售后,我第一时间就买来和你分享,我们在你的办公室里看了那部片子。而且由于那天看片拖延了你回家的时间,当时正怀孕的Grace还生了好大一场气。这些你还记得吧?"
在Nathan的叙述中,Finch的记忆越发清晰起来,"是的,我都想起来了。"他有些沮丧地盯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居然会把看过的电影当成真实的记忆,这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幻觉来解释了。颈椎病会造成如此严重的症状吗?Finch很怀疑这点。
某个荒谬的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涌入他心底,要是这一切,Nathan所说的自己想起的这一切,都不是确实存在的,只有911才是真正发生过的。Finch被自己疯狂的想法吓坏了。这意味着他在完全否定自己现今的生活,周遭的一切都是谎言,这怎么可能!眼前担心着自己的好友,家中深爱的妻子和娇养的女儿,怎么可能都是假的!
搁在大腿上的手掌紧握成拳,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Finch努力控制住自己,反复默诵着Tillman医生的嘱咐:不要思虑过甚,可恐惧感依然沁入他的全部思维。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Finch拼命地思索着,试图为自己寻找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思维障碍」,一个词汇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会是这个缘故么?Finch的心脏蓦然抽紧,他赶紧用力晃动了一下脑袋,将这个可怕的念头逐出脑海。
"Harold,你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我建议你有时间还是找Groves博士聊聊吧。"Nathan应该是没注意到Finch的异状,他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征求着Finch的意见,"我先送你回家,明天我帮你约一下Groves,你看可以吗?"
Nathan的话把Finch从惊惶中拉回现实,"不,不必了,"他感觉自己心跳的速度异常得快,"我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休息几天。"他躲避着Nathan狐疑的目光,"再说我正好趁这个机会和Tillman医生确定我的颈椎理疗方案。院长先生,你不会介意我趁机逃班吧?"Finch故作调侃,企图借此掩饰自己的紧张以及消弭Nathan的疑虑。
"系里的工作你不必担心,我会找人暂时代课几天。"Nathan果然没有过多怀疑,汽车平稳地行驶在深夜的道路上,"你只管好好养好身体,学校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交给我好了。"
Finch被内心浓重的歉疚感所包围,Nathan从来都是这样给予自己百分之百的信任,而自己却正向他隐瞒着实际状况。Finch极力为自己的行为找寻开脱的理由,他不希望Nathan为自己担心,不愿意因此影响自己平静的生活。他尝试用这些来说服自己,这只是暂时的不得已,他只是需要再多一点点时间,只要自己能够恢复正常......
沉默再次笼罩住整个车厢,唯有雨刷有节奏地扫过挡风玻璃,刷刷声和雨声相互交织,掩盖了车外依旧繁忙的夜间都市的喧嚣,也慢慢抚平Finch忧虑与歉意交杂的内心。
Finch到家时,时钟早已过了零点。然而不出意料,Grace并未回卧室就寝,红发美人身披睡袍半躺在客厅沙发上等待着自己丈夫的归来。
"Harold,你回来啦!"Grace一看见Finch进门,脸上便绽开欣喜的笑容。她起身小步跑至Finch身前,仔细地掸去他肩上残余的水滴,"是Nathan找到你的吗?你一出门我就给他打了电话......"
Grace的眼眸里满载的关心和温柔消融了Finch心底所有的忐忑,他猛然用力将妻子揽入怀中,丝质睡袍包裹着的躯体柔软温暖,宜人淡雅的女性体香充盈鼻端,这怎么可能是虚幻?"对不起,Grace,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你担心了。"Finch反复在Grace耳边低喃着道歉,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出心里的愧疚。
Grace伸展手臂轻轻拍打Finch的后背,如同在安抚犯了错的孩子,无声的温柔慰籍着Finch,使他的内心逐渐得以平静。
"Machine呢?"Finch松开了抱紧Grace的手臂,细心地将她额前的散发拨到耳后,"她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是的,她早就睡了。我没敢把你出门的事情告诉孩子,只通知了Nathan一个。"
Finch牵起妻子的手,两人一起上到二楼。Finch注意到主卧室对面Machine房间的房门还虚掩着,于是轻声对Grace说,"我先去看看她,你回卧室等我。"
透过门缝,Finch可以清楚看见房内的景象。床头柜上的台灯还亮着,在昏黄的灯光照射下,女孩穿着草莓图案的长袖睡衣,背对着房门睡得正熟。
Finch斟酌再三,还是轻手轻脚地掩进房间。他努力放轻动作减低房门发出的轻微吱呀声,以防吵醒女孩。靠近床边凝视着爱女披散在枕头上的棕色长发,又想起还在卧室等待他的妻子,Finch的心间被甜蜜的温暖全部浸染。只要还有这个承载着他所有幸福的家,还有他挚爱的妻子和女儿,还有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给予他支持的好友Nathan,他必须坚持下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默默在心底给自己打气。
Finch微笑着关掉台灯,悄悄退出房间。于是,他没能注意到床上的爱女其实并未入睡。黑暗中,女孩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被子的一角,明亮而清澈的双眼中满是哀愁和恐惧。
在Nathan的"掩护"下,Finch成功获得了三天的假期。他一方面借此机会联络Tillman医生,确定自己的第一阶段理疗从下周开始;另一方面则利用这难得的假期陪同娇妻爱女在纽约城内游玩购物。一家三口故地重游了世贸中心的顶层观光平台,Machine对此很是高兴。Grace则收到了丈夫赠送的一条TASAKI的珍珠项链,作为前晚的赔礼。而Finch自己在常去的旧书店内淘到了心仪已久的两本绝版书籍,可谓全家其乐融融。在如此舒心的氛围中,所有烦恼与不快仿佛都已离Finch远去,即使心底仍有残留的阴影,却也没能再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
三天后,怀着轻松愉悦的心情,Finch回到了学校,却在办公室里意外迎来一位不速之客--他的同事,心理系教授,Samantha Groves。
当时Finch刚结束一堂「数论基础」课程,抱着资料回到办公室,就发现年轻的Groves教授正翘着腿悠然坐在自己书桌前的扶手转椅上。
Groves教授在纽约大学的著名声誉可不仅仅来源于她年纪轻轻就获得了耶鲁大学的心理学博士学位,也不光是她发表过数篇极有份量的研究论文和一本相当畅销的科普读物,相当部分来自在学生与年轻教职员工里互相传颂的惊人美貌。此刻的Groves教授一副正装打扮,白色细条纹的深紫色衬衣和烟灰色包臀西装群恰到好处地彰显着她曼妙的身材,足下蹬着一双线条简洁的黑色细高跟鞋,富有光泽的棕色波浪长发倾泻在肩头,大而明亮的眼睛顾盼生姿,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见到自己就开始发愣的Finch。
Finch的发愣却不是由于乍见美女。在他看来Groves教授虽然堪称漂亮,但远不如自己的妻子Grace淡雅可人。他只是没想到Groves会出现在这里,数学系和心理系一贯没有太多工作交集。思前想后,Finch把"罪名"按到了Nathan头上,必定是他担心自己的精神状况,因此不顾自己的反对请来了这位。
然而在Finch内心深处还有另一个无法宣诸于口的小小惊讶。原来自己一直没注意到,女儿那个娇俏的、不似自己父母的鼻尖,竟然与Groves长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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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Perfect World (五)
"Harold,你似乎对我的到来不太欢迎?"Groves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纤细的手指拨弄起自己的长发,朝向在门口呆立的Finch妩媚一笑。
Finch闻言回过神,快步走到书桌后放下怀里的笔记本电脑和讲义,"Ms.Groves,什么风把你这个大忙人吹到了我们数学系来了?你今天不用去巴诺书店参加签售活动,或者是为哪位华尔街的大佬做私人咨询,来找我有何贵干?"
Finch的语气算不上和善,与他素来温文有礼的待人之道相差甚远,甚至称得上有些粗鲁,但Groves完全不以为忤。漂亮的女教授眉梢一挑,装出副可怜兮兮的表情,"Harold,我只是路过来问个好,你不用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Groves从来喜欢直呼Finch的名字,而不像其他同僚那样称呼其为"Finch先生"或"Finch教授"。这份自来熟的亲昵,从两人初次相见时便已是如此,令习惯于与人保持一定距离的Finch很不适应。
然而Finch对Groves的奇特态度并不仅仅源于这点,面对这位女同事,Finch在心底总是怀有无来由的信任和......戒备。
戒备和信任,这两种情绪截然不同,却是在Finch初见Groves时就在心中相伴而生的。即使是两人相识多年,勉强也算得上是朋友之后,虽然Finch有时会寻求Groves给予一些心理学方面的帮助,譬如为叛逆期的Will,有时帮助也会扩展到某些私人领域,譬如为Grace选择生日礼物,但Finch对Groves暗藏的戒备心依然有增无减。Finch将这份戒备归结于自己素来不喜与人交际的缘故,然而始终也无法解释信任的最初起源。出于这种矛盾的心理,他面对Groves时总会在有意无意间以言语、以态度默默尝试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尽管他的努力通常会在Groves愈发热情亲近的"攻势"中败下阵来。
比如现在,明知Groves可怜兮兮的表情不过是伪装,善良的中年教授忍不住还是开始检讨自己的语气是否太过僵硬。毕竟Nathan纯粹出于对自己这个好友的关切之情,而Groves应邀到来也是一片好意,自己抱着抵触情绪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想到这里,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清了清嗓子,尽量放缓语气说,"Ms.Groves,请不要误会,我非常感谢你的顺道探访。只是你的来访出乎我的意料,惊讶之下措辞可能有些不妥,请你原谅。"中年教授在书桌后的转椅上坐定,身体略前倾,双手交握手肘搁在桌面,以尽量放松的态度应对着正对面的那个女子。
Groves放下交叠的双腿,学着Finch的样子靠着书桌,凑近脸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同事,"Harold,你最近工作或者生活方面有什么不顺心的吗?"
"Ms.Groves,不知你的担忧从何而来?我当然一切都安好。"Finch回答的语速相当之快,并且不自觉地挺直了背部,脸上摆出最诚恳的表情。说完这两句他暂停了几秒,在犹豫中斟酌起了字句。对方不是容易打发的菜鸟心理咨询师,一味回避逃不过她的眼睛,吐露部分真相才为上策。"之前虽然身体略有不适,但现在已经过医生诊断,不过小毛病而已,因此我并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也没影响到睡眠质量。"
Groves没有进一步追问,只是略略歪过头瞪大明媚的双眼安静地凝望着Finch,仿佛想从他的表情里探出几许究竟。Finch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却不愿示弱,只好强打精神保持微笑。幸好Groves的审视并未持续太久,美女教授长舒了口气将身体靠回椅背,小声嘟囔,"没事就好,Mr.Ingram肯定又是自己吓自己,他那人总是爱乱操心!"
"是Nathan请你来看我的?不是你顺路来的吗?"看来自己这几天维持心情愉悦的成果不错,Finch颇为得意,舒心之余他抓住女同事话里的破绽故作惊讶地调侃道。
Groves不易察觉地朝门外瞥了一眼,撇撇嘴,"昨天院长大人百忙之中亲临我们心理系,说是Harold你最近可能精神压力过大,要我来帮忙看看。我本来还很担心,现在看见你的样子就知道是院长大人自己想多了。看来需要心理医生的不是Harold你,而是Mr.Ingram!"
"你既然发现我来了,也不用这么故意当面糗我吧?Ms.Groves~"Nathan从门外缓缓步入房间,脸上挂着招牌式的微笑。在转向Finch后,微笑转成歉意,"Harold,我违背了你的意愿请来Ms.Groves,希望你不会因此生气。"
Finch无奈地看着Nathan,他还能说什么?抱怨好友太关心自己吗?"Nathan,感谢你的好意。我一切都很好,没有必要为我担心。"
"Harold事业顺利生活美满,哪里有需要忧心的事,Mr.Ingram,倒是你天天杂事诸多思虑过甚,相比之下我对你的精神状况更加不乐观!"Groves的评语犀利尖锐令Nathan颇感尴尬,他摸摸鼻子,眼神不住瞟向Finch求助。
Finch见好友被奚落得有些狼狈,尝试着打起圆场,"Ms.Groves....."
没等他继续开口,女教授已然站起身施施然准备走人,"作为一名心理学方面的专业研究人士,我最后给两位一条忠告:安于现实生活,切勿胡思乱想。有句中国人的老话--魔由心生,请两位千万记住了。"
Groves虽然是对着两个人说的话,可在Finch看来Groves在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自己,仿佛这忠告是特别针对他的。
Groves的"切勿胡思乱想"与Tillman医生的"不要思虑过甚",不同的专家同样的劝告,Finch心中暗自叹息,希望自己能够做到吧!
或许是Tillman医生的颈椎理疗方案卓有成效,又或许是切实遵循了两位专业人士的叮嘱,接下来的这段日子Finch过得风平浪静。没有怪梦带来的抑郁,没有幻觉滋生的烦恼,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先幸福安定的日常生活轨道。然而阴影却在这片祥和中再一次蓦然降临,让人猝不及防。
那天正巧是周末,一家三口原本的出游计划被意外的大雨所打乱,Grace决定趁机在家里为某本小说的封面赶画稿,Finch自告奋勇去附近的超市买些日用品,女儿执意跟他同去,Finch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回来的路上雨下得越发地大了,父女二人既要捧着装满刚采购的物品的大纸袋又要打伞遮雨,手忙脚乱之下狼狈不堪。幸好他们选择从华盛顿广场公园穿行而过,公园中央的拱形门成为他们避雨的最好场所。两人匆忙躲进拱门下,忙不迭地抹去身上沾染的雨水。Finch掏出手帕递给女儿想让她先清理自己,女孩接过手帕后却一把拉近父亲,踮起脚尖先擦干他的脸和头发。
Finch无奈地摸摸女儿的头顶,爱女任何时候都以他为先的做法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永远无法习以为常的。可女孩则视此为理所应当,淡定地在为父亲擦拭完毕后才开始收拾自己。
镜片上的水珠被仔细地抹干净,眼前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Finch这才注意到在这边躲雨的不止他们父女两个,还有一只体型不小的金毛趴在离他俩几步远的地面上,耷拉着舌头眼巴巴地望着Finch,呃...准确说是Finch手中装满食物的纸袋。
大狗的样子不算狼狈,尽管身上的棕色长毛被雨打湿后粘成一绺一绺,但并没有沾染什么灰尘污渍,它脖子上五成新的皮项圈也证明这不是只流浪狗,起码不是一只流浪了很久的狗。
Finch其实还是相当喜欢狗这种动物,可惜从小到大他没机会饲养一只来作为宠物,而且他似乎从来都不讨小动物的欢心。在公园之类场所漫步时,常常会遇见被主人领出来遛弯的狗狗,Finch有时会试图逗弄它们,但每次狗狗对他的示好举动几乎都是爱理不理。次数一多,Finch不免就有些丧气。不过今天这只金毛明显饥肠辘辘,或许会对自己态度好一点?
Finch从纸袋里翻找出刚才买的火腿片,撕开包装取出一片摊在掌心,蹲下身体朝狗狗的方向伸出手,"嗨,小狗,过来!"
金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快步上前用鼻尖轻轻碰触Finch的手指,算是先打个招呼,之后便毫不客气地将火腿一口吞下。粗糙湿润的狗舌头卷走掌心的火腿片,留下酥麻的温软触感。这感觉如此熟悉,仿佛同样的事曾经无数次发生过,Finch不觉一阵恍惚,自己明明从来没养过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熟悉感?
大狗显然是被饿坏了,仅仅一小片火腿可满足不了它的胃口,但它并没有表现出向Finch继续追讨的意思,而是端坐在他跟前,瞪着湿漉漉的眼睛以一副全然无辜的表情看着他,乖巧得如同初生的小鹿。
恍惚感持续席卷住Finch,眼前的金毛逐渐幻化成一只棕黑色中型短毛犬的模样,匀称流畅的外形、矫健灵敏的姿态、褐色的眼睛以及总是竖起的警惕的耳朵。与此同时,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从Finch记忆深处穿透而出,狠狠撞击着他的神经,"Harold,我不可能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它可以在我不在的时候代替我保护你。"
那是谁?温柔的话语回荡在脑海中轰然如雷,Finch遍搜记忆仍无法从中找到对应的脸庞。心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悲痛哀伤,激烈的情感化作洪流涌入,最终沉淀成为最深切的怀念。
他在怀念谁?Finch惘然不知所措。难道又是幻觉?连Finch自己也隐隐觉得这个理由太过苍白无力。浓郁的情感盘踞在心底,沉重清晰,无法辩驳。
"父亲!你怎么了?"爱女的呼唤将Finch拉回现实,转头看见女孩慌张地望着自己,纤细的小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眼眶甚至有些发红。
"宝贝,我没事,只是突然想到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所以走神了。"Finch拍拍女儿的手以做安慰,将剩余的火腿片分出一半搁在地上后站起身,看着金毛专心致志地朝着食物发起进攻。
"雨已经小了许多,父亲,我们还是快点回家吧,母亲肯定在着急了。"女孩在身边不住催促着,语音中有掩饰不住的焦虑。
外面的雨势明显较刚才稀疏了不少,Finch瞥了眼天空,阴沉的密云依旧笼罩着整个城市,这片阴沉同样也落进他的眼底。Finch沉默了片刻,以商量的口吻对女儿说道,"Machine,这只狗挺可怜的,我们把它带回去收养吧。"
女孩低下头,纤长浓密的睫毛恰到好处地遮蔽了眼睛,不让Finch觉察到她眼中的惊惧与懊恼。不过当她再抬起头时,面上已然恢复平静。"父亲,我也很喜欢这条狗,"女孩抿抿嘴唇,很是遗憾的神情,"可母亲应该不会高兴我们带它回去,她对猫毛狗毛过敏。"
Finch垂下眼,"嗯"了一声。他不是不记得这点,这也是他成家后没有饲养宠物的唯一原因,方才说要收养金毛的话大半源于一时冲动。突然浮现在记忆中的那只狗和那个男子,莫名的熟悉与怀念,Finch无法相信那只是自己的幻想。或许,把金毛带回家能有机会让自己慢慢回忆起更多?他不禁有这样的期望。可惜现实摆在眼前,任何会伤害到Grace的事情他都不可能去做。
Finch最后摸了摸大狗的背毛,又将剩余的火腿片都留在它跟前,转身带着女儿离开。雨打在伞面上发出节奏呆板的闷响,扰动着Finch原本就缭乱的心绪。他忍不住回头朝拱门张望,却发现那只金毛已不见了踪影。
"希望它能够和自己的主人团聚吧~"Finch默默在心中祈愿。
幻觉是指感觉器官在没有受到相应的客观刺激时所出现的知觉体验。Finch研读过相关书籍,对此还算略知一二。正因如此,他对自己下午在公园内所遭遇到的"幻视幻听"存有相当大的疑虑。与曾在医院发生的幻觉不同,心中骤然而生的眷恋和牵挂是他不能无视也无法错认的。
如果不是幻觉,难道自己真的拥有一段失落的记忆?难道自己真的忘怀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或者事物?Finch惶恐不安,但又生怕被妻女得知而令她们担忧,于是只得强作笑颜。心神不定之下,自然没能注意到Machine此后始终忧虑的眼神。
晚餐过后,Finch借口需要撰写学术论文,匆匆躲进了书房。"幻觉"中唯一清晰可辨的是那条棕黑色的短毛犬,他决定由此作为突破口寻找线索。
Finch很快就从某家宠物网站里辨识出犬只的种类,那是一只马里努阿犬,原产于比利时。他盯着网页上马犬的图片,努力与脑海中那只相比对,记忆中马犬的形象愈发鲜明起来。忠诚、勇猛、温驯、机敏,Finch能够用这些词汇来形容记忆中的马犬,可他却无法在记忆中找到自己和它之间的任何细节,无法想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饲养过它,甚至连它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反复整理思路却也找不出头绪,无奈的Finch只得继续搜索马犬的相关信息。网络上的资料浩淼如烟海,可关于犬只的介绍均大同小异,他查看了许久也没得到更有用的资料。只是在某个不起眼的网页上,他发现这类马犬经常作为军用犬加以驯化,而现世最知名的三位训练师里有一位是专门用荷兰语来训练马犬的。
"荷兰语..."Finch喃喃自语,心头仿佛有灵光闪现但稍纵即逝,再试图定下心来仔细捉摸,却是徒劳无功。
夜已深,中年教授仍然在书房的电脑前忙碌着。台灯桔黄色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与窗外的路灯光线交织,深深浅浅。
披着棕发的Machine悄无声息地站在书房门外,隔着房门静静地注视着,稚嫩的脸庞上是不符年龄的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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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Perfect World (六)
当天夜里,Finch终于第一次得以窥见那个折磨他许久的怪异梦境。
整个梦境相当冗长,并且模糊混乱,还夹杂着某些他无法理解却在梦中觉得理所当然的情形,仿佛在梦境中历尽了半生。然而醒来后,Finch能够回忆起的,却仅有其中少许零星的片段。
之所以能够辨识出是那个反复纠缠不去的怪梦,完全基于他在梦醒之后的缭乱心绪,与以前屡次如出一辙的满心哀伤与隐约的温暖。
梦的前半段相比较为平静,Finch记得依稀有父亲、Nathan、Grace和Will等人在梦中出现。尽管记不清任何该段梦境的内容细节,可他能够感受到期间的情绪波动,有悲伤有惊慌,但更多的还是安宁与惬意。尤其是前半段梦境的最后部分,Finch可以清楚感觉到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幸福与满足,是和他如今的生活相类似的平安喜乐。
然后,梦到中段,画风骤变。
Finch忘记了梦中到底发生过怎样的变故,只记得他似乎是同时失去了Nathan和Grace。生命中的阳光与鲜花都离他而去,空余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如独临深渊般空荡荡渺茫无依的孤独。
这种孤独感是如此铭心刻骨,以至于即使是现时已全然清醒的Finch,回忆起来依然忍不住内心颤动。他狠狠地吞咽下一大口威士忌,感觉冰冷的液体化为灼热的线条从咽喉顺食道而下,方始令他稍觉安定。
此刻的Finch正披着睡袍站立在书房窗前,手捧酒杯目光茫然地注视着窗外纽约城的夜色。梦境虽然冗长,但并未占据现实太多的时间。苍穹依然沉寂如墨,和他刚睡下时一般无二。
繁华的纽约城即使进入下半夜也没有要休憩的迹象。书房的窗户正对着华盛顿广场公园,有些清冷的路灯灯光自繁茂的树木枝叶间洒落,落在步履匆匆的都市夜归人的身上。公园南边下城方向的众多大楼内仍有点点灯火,遥望远处还可隐约看见霓虹的漫射,遮去了天际黯淡的星光。
Finch视线扫过天际线下连绵的钢筋水泥"森林",价值数百亿的大楼在夜色中犹如无数巨人安静伫立。他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算是对自己的嘲讽。怎么会奢望看见星光?纽约城不夜天,哪来的星星可看。倒是早有评论家将曼哈顿的灯火海洋比作满天星辰,这灯光比真实的星辰更璀璨夺目。然而Finch清楚记得,在怪梦的下半截里他曾见过曼哈顿最明亮的星光。
那是在某个人的眼里,某个他记不起容貌长相却又怀有莫名的深切信任甚至依赖的男人。他曾在这个男人的眼里看见过闪烁如星的光芒。那是曼哈顿再绚丽的霓虹、再闪耀的灯火海洋都无法夺去的光辉。
Finch轻轻阖上眼,梦境的诸多情节在意识中且浮且沉,即使再努力回想也未必能抓住稍纵即逝的灵感。他只有随波逐流,任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荡于意识之海,在无数的记忆片段间碰撞来回。
梦境的后半段较之前的部分清晰得多,但也仅仅是众多不连贯的碎片而已,无法构建完整的情节脉络。
而那个男人正是碎片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Finch可以记得男子喜欢穿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装,却总是不系领带敞开着领口。Finch可以记得男子灰白的短发以及高大的身躯。Finch可以记得男子说话的声音轻缓而低沉,总是带有浓重的气声。Finch可以记得男子绿色的眼眸中透露的温柔笑意和微微勾起的嘴角。Finch甚至可以清楚记得男子的皮鞋踏在木质地板上所发出的轻轻脚步声。
只是他却无法记起男子的长相,无法记起他的名字,无法记起在梦里自己是如何与他相遇相识,无法记起他们是朋友、同事亦或是其他关系,更无法记起两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共同经历。
可即使是在那么模糊的片段里,Finch依然可以感受到男子对他的关怀,这份温暖将他从无边无际的孤独拯救出来。
Finch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藉此抒发心中的压抑沉闷。尽管梦境的记忆模糊不清,可Finch仍能隐隐意识到它的结局并不美好,不然没法解释在梦醒瞬间占据他全部内心的那种无法抑制的悲怆哀痛。
在梦的最终,他应该是失去了什么。是失去了什么人,还是失去了什么事物?亦或是自身遭遇了什么不幸?他眉头紧锁,无法确定。
Finch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潜意识里正本能地回避着某种原本轻而易举就可得出的结论。
中年教授再一次举起手里的酒杯,大口喝尽杯中剩余的威士忌。梦醒后他被残留的梦境记忆所困扰,加上担心自己翻来覆去吵醒身边熟睡的爱妻,只得避进书房,默默地在酒精的陪伴下梳理少得可怜的零星梦境残片。
这个怪梦已经做过无数次,之前每次醒来都是绞尽脑汁都回想不起梦的细节,为什么今天情况会突然发生变化?
Finch在记忆中细细摸索良久,蓦然睁眼,眼底闪过一道异彩。他又从意识深处打捞出一块梦境残片,那名喜欢穿黑西装的男子曾经,应该说在梦里曾经送给他一只马犬,作为他的"保镖"。
梦境与下午的幻觉重叠交织,Finch在恍惚间仿佛看见一只精神奕奕的棕黑色大狗端坐在自己面前,西装男子则在自己身边笑意盈盈,"Harold,它是个好孩子,肯定可以做个尽职的保镖。"
混杂着些许温暖的哀伤毫无预兆地再次重重撞击着Finch的心脏,他紧紧揪住胸口处的衣服,痛楚令他的身子猛然抽搐了几下。
这不会是单纯的幻觉,捂紧胸口的Finch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这点,或者说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有些自欺欺人了。
无论在梦境还是现实,当他想起那个西装男子时,内心涌动的信任依赖,还有这温暖的怀念感都不容错认。而那只马犬,一想起它来,立即有无数画面涌现在Finch的脑海中,调皮的样子、装傻卖乖的样子、勇猛对敌的样子、沮丧的样子......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出于自己的幻觉,出于自己的凭空想像,Finch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说服自己。
Finch匆忙抓起书桌上的酒瓶,倒满手里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这时的他太需要大量的酒精来镇定心绪,抵抗慢慢吞噬着全部心灵的恐惧感。
颈椎病的治疗相当顺利,按说病情已在逐步好转,幻觉没可能在此时反而加重。而之前的全面体检也早已排除了自己有阿尔茨海默症或其它器质性脑病的可能性。思维内容障碍倒的确会出现妄想症状,但一是自己并没有精神病史,二是即使是妄想也不可能凭空想像出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和一条自己从未见过的狗。
空酒杯被重重砸在书桌上,Finch浑身不住地颤抖。恐惧最终如冰水般淹没他全部的意识,彻骨的寒意麻木了全身每一个细胞。
「当你排除了其它所有的可能性,剩余的即使再不可能,也会是事实。」
难道自己真的存在失落的记忆?难道自己真的忘怀了某些人某些事?Finch不敢也不愿相信这唯一剩余的可能。
他挣扎着坐进书桌后的转椅,双手抱头,以肘支撑于桌面,阖上双目,努力平复着自己因激动而过于急促的呼吸,自己前半生的所有过往如幻灯片般在脑海里逐一浮现。
没有空白,没有缺失,尤其是在自己遇见Nathan和Grace后,所有的记忆细节都是连贯的。Finch又细细反复追忆,来纽约城后也没有见过与梦中西装男子相像的人,更没有亲自饲养过犬类。
记忆完整清晰,没有任何漏洞瑕疵,Finch的心却仿佛沉入寒冷深渊。Nathan在世贸中心门口找到自己那晚,他曾对如今生活的真实性发生过两次怀疑,而现在这种怀疑再次在他的思绪中占据了上风。一切都太过完美,总是会令人有不真实的感觉。
怀疑的闸门被开启,洪流汹涌而出冲垮了坚守已久的心理防线,一发不可收拾。如果这些完美的记忆有部分是虚假的,如果怪梦和幻觉实际上源自被掩盖的真实记忆,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呻吟从Finch唇间溢出,如果是这样,就代表着他最亲近的两个人:Nathan和Grace在欺骗自己。这个认知令Finch痛苦不堪。
不会是这样的,不可能是这样的!他拼命摇晃着脑袋,在心底无声地怒吼。然而有一个声音同时在心里响起,带着冷漠的嘲讽之意,"这才是真相,你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Finch全身冷汗淋漓,汗珠顺着面颊的肌肉线条滑落,滴在书桌桌面,溅成大大小小的水渍。他保持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涣散的眼神直愣愣地盯着水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者是什么都不敢再想。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柔软的手掌覆盖上Finch抱着头的手背。再熟悉不过的掌心纹路带着同样熟悉的体温,驱赶了Finch心头的寒冷,把他拉回现实。
Finch放下双手,方才长时间的极力思索和最后的精神打击消耗掉他太多的精力,以致于现在的他感觉异常虚弱。他缓缓扭头看向身侧,果然是Grace。
红发美人显然也是从床上匆匆起身,丝质睡袍散乱地裹住身体,勾勒出无限美好的线条。
Finch再将视线投向窗外,天际已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天快亮了。
Finch重新望向自己的妻子,Grace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眼波中除了满满的关切,还有掩盖不住的忧虑。
Grace对他的爱,Nathan对他的友谊,这么多年来都是他亲身感受到的,他不能也没有资格去怀疑这些深爱着他同时也被他深爱的家人。Finch这么反复告诫自己,可心底的疑虑不住翻滚着,似火苗烧灼,清醒的痛楚。
他怔怔地凝视着眼前的爱妻,波浪柔顺的红发,秀美的脸庞轮廓,总是满载温柔的明眸,微启的诱人红唇仿佛在等待着下一次亲吻,美好得如同降临人间的天使。怎么可能是一场几乎完美的骗局的参与者?
"Harold,你有什么心事吗?"Grace伸手轻抚着丈夫的头发,弯下腰和他四目相对。
"没什么。"Finch垂下眼帘,微微扭过头避开她的视线。Finch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Grace。他该说什么?质问她是不是骗子?质问她是不是对自己隐瞒了某些重要的真相?这些话他完全问不出口。
"拜托,你有心事时总是这副表情。"Grace微微勾起嘴角,纤长的手指划过Finch的脸颊,还是平常两人闲聊时轻轻柔柔的语调。
"是吗?"Finch抿了抿嘴唇偏过头,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Grace沉默了一会,幽幽叹息说,"我知道你最近有心事,Harold。虽然我们互相承诺彼此不隐瞒不撒谎,但我并没有逼迫你的意思。如果你愿意说,不论你想说什么,我都会在这里倾听。"Grace停顿下来,似乎在斟酌词句。她握住Finch放在桌面上的手,拇指轻轻摩擦着对方的虎口,继续道,"而且我们是夫妻,会共度一生的夫妻。不论有多少待解的谜题,我们都能共同发掘,共同找到答案。你可以信任我,就如同我无条件信任你一样。"
Grace的话在Finch听来字字刺心。的确,他没有充足的理由不相信自己的妻子。他们是夫妻,应该坦诚相待,共同面对生活里遭遇的各种疑难。Finch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干涩地说,"Grace,我觉得我似乎是遗忘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遗忘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Grace的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Harold,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Grace的惊愕神情不似作伪,Finch一边暗暗观察着她的反应一边缓缓讲述着自己这段时间来的怪梦和幻觉。Finch的叙述很是详尽,Grace则在聆听过程中展现出足够的震惊和忧虑,仿佛只是一个纯粹忧心自己丈夫的妻子,没有任何心虚慌张,没有任何故作掩饰。Finch看在眼里,内心绷紧的心弦开始慢慢松弛。
是的,Grace当然不可能有问题,出错的必定是自己。Finch心底有个声音渐渐响亮起来,隐隐盖过了其它的骚动。
听完Finch的叙述,Grace的表情渐渐转变为哀伤,原本明亮的双眼被水雾所笼罩,"Harold,我不能理解。有我在,有Nathan,还有我们的孩子,你难道还觉得不满足吗?"
"不,Grace,你是我幸福的全部意义!"看见Grace落泪,Finch慌乱起来。他从来见不得她有半分委屈,何况今天这事还因他而起。他小心地用指腹擦去妻子脸颊上的泪水,可泪水越流越急,一滴一滴都灼痛他的心尖,让他无暇再顾及其它。
"但为什么你会有那样的胡思乱想?还有前些日子你认为世贸中心已经倒塌了......Harold,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Grace颤抖着的声音混着哭腔,然而话语一针见血,"这些都明明不是真的,你却把它们当成真实发生的事情......就算你不相信我的话,可世贸中心你亲眼看到的!"
"世贸中心"这个词组像一道霹雳劈中了Finch,是的,他既然会把虚构的电影当成真实事件,那梦境中的西服男子与马犬难说也是出于类似的情况,不过是自己暂时没想起出处而已,怎么可以以此就怀疑自己的记忆遭到篡改呢!
Finch猛然站起身紧紧拥抱住Grace,"对不起,亲爱的,真的对不起!"Grace的头枕在他肩膀上,仍在不住抽泣,哽咽的声音像针刺般扎进Finch的心脏。Finch慌了手脚,"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过我答应你,我去医院再做检查,一定要查出病因。我不会让它毁掉我们现在幸福的生活!"
Finch努力用自己能够想到的所有言语安慰着爱妻,然而心底有个声音却在持续不断地冷笑:你就这样自欺欺人吧,能过上这么完满的日子,不正是你最想得到的吗?
Finch略微失神,迅疾又将这个声音排除出脑海,死死地压进内心最深处,眼前的Grace才是最重要的!
Grace抬起头抹去脸上残余的泪水,湿漉漉的眼睛红红的,映着洁白无瑕的肌肤,俏生生地引人怜惜。她吸了吸鼻子,神色认真,"Harold,我只要你好好的,我只要我们能够依旧过着平静的生活。所以我求你,听医生的嘱咐,不要思虑过甚。"
Finch心头一动,仿佛有哪里不对劲却无暇多想,他现在的重点是安抚爱妻,"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再胡思乱想的。"他停顿了几秒,"我觉得我的状况不是简单的颈椎病造成的。Grace,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和人交际,日常就是家和学校两点一线,这样的日子未免有些枯燥乏味,也容易造成心理障碍。所以,我考虑多参与学校的工作,多和社会接触。这样一是减少胡思乱想的时间,二可以开阔视野放松心神,对自己的病情可能大有帮助。"
也有助于我理清心里的谜团,如果现有的生活真的建筑于谎言之上,那总有蛛丝马迹可循。这是Finch绝不会宣诸于口的。
Grace完全没有察觉Finch另有所图,她眨眨眼睛,睫毛上还残留着泪水,似乎有些吃惊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良久后绽开动人心魄的微笑,"只要你开心,怎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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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Perfect World (七)
Finch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果断发挥出最大行动力。几小时后的当天上午,从来闲散惯了的中年教授就站到自家好友兼上司Nathan的办公室内,以斟酌了良久才思虑周全的种种理由侃侃而谈,不仅要求增加课时,还提出希望能多加参与系里乃至学院的行政工作。
这空前的异常举措显然把Nathan吓得不轻,精英先生满脸惊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经Finch几番解释之后,Nathan最终确定好友态度诚恳并非玩笑。这些要求对他来说本来就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他迅速答应了Finch的请求。
在他的积极斡旋下,Finch很快重新获得了学院课程管理委员会的职位,新课题的申报也相当顺利。只不过现在正是学期中段,Finch提出的增加课时和选带新一批研究生只有等到几个月后才可能实现了。
工作量暂时只是增加了少许,但毕竟也算开始忙碌起来。Finch原先还期望能通过多接触外界来察觉生活中的异样,结果却是学校家庭两头忙,全然无暇他顾,日子越过越充实,连怪梦都仿佛渐渐离他远去。
然而让Finch略觉古怪的是,他构想中的增加交际竟然迟迟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原本再常见不过的学术会议仿佛今年突然没了音讯,甚至连Finch以往最头痛的各类慈善募捐晚宴都似乎同时停止了举办。
难道有谁不希望我参加社交活动吗?事有反常,中年教授不免因此有些胡思乱想,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泯灭于萌芽。毕竟这也未免太过高估自己的重要性,Finch在心底着实鄙视了自己一回。
事情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变化。那天Finch只是一时兴起去Nathan办公室邀他共进午餐,没曾想在Nathan文件堆积如山的桌子一角偶然发现了张印刷精美的卡片。Finch随手打开观看,居然是一封私人博物馆开幕酒会的邀请函。博物馆是Finch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交际酒会是他最近最希望参与的活动,两者相加正中他下怀。虽然请柬上标明邀请的是"Nathan Ingram先生及其同伴",但在Finch的再三暗示明示后,原本无心参会的Nathan只得举手投降。
邀请函上写得清清楚楚,酒会要求与会来宾"Black Tie",Finch平时惯穿的三件套便显得不合时宜。幸好去年为出席Will的医学院毕业庆典,Grace为他订做了一套晚礼服,正好再次派上用场。
酒会开始时间是晚上七点,Finch当天下午早早地从学校返家,略微进食后梳洗并换上礼服,安心等待傍晚Nathan开车来接。
衣帽间内白炽灯光线明亮,足够照射到房间的各个角落。换好礼服的Finch站在落地全身镜前,正在进行最后的领结调试。
罗缎青果领黑色羊毛呢单排扣外套,同材质的黑色西裤,白色翼领衬衣配铂金贝母袖口,黑色漆皮布洛克牛津鞋,与外套罗缎同材质的黑色领结,鼻梁上的眼镜则是手工制作的水牛角镜架。
镜子中的男人衣冠楚楚,却脸色稍显憔悴。Finch拍拍自己的面颊,这段时期快节奏多事务的工作令他有些疲惫,但带给他更多压力的则是自己心头那个不能说的秘密。
Finch叹了口气不愿再多想,继续抽紧领结摆正位置,然后翻下衬衣衣领,又低头审视自己全身,确认一切都收拾整齐,才算是放下心来。不知为何他对今晚的酒会相当重视,似乎不仅仅将其视作一次破解心中疑团的尝试。Finch琢磨不出原因,只能归结于自己太久没出席此类场合,担心哪点不妥给Nathan添了麻烦。
尽管Finch在内心深处对Grace和Nathan存有疑虑,可他并没有因此怀疑自己和Nathan之间的友情。他怀有一种极其坚定的信任,相信Nathan对自己的善意,即使他们之间可能存在谎言或隐瞒。
Finch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尽管是去年的衣服,整套礼服依旧非常合身,可见自己的腰围在一年的时间里没有继续扩张。他的手指划过领口的缎面,顺滑的丝织面料令指尖稍觉触电般的酥麻,而这酥麻感让Finch产生片刻晕眩。
他不是难得穿着这类晚礼服的吗?为什么会有熟悉的感觉?
Finch在恍惚中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处阴暗的房间内,窗户密闭,只有几步外圆桌上的台灯散发出昏暗的光线,在墙壁上投射下绰绰阴影。而自己同样是礼服打扮,一个人站在房间正中。
不,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个高个男子正对着落地全身镜在和领结"搏斗"。男子表情有些烦躁,或许是迟迟搞不定的缘故,而自己似乎还在和他讨论着什么内容。
这是怪梦中的记忆吗?还是自己又一次的幻觉?Finch不敢肯定,他努力想听清那男子对自己所说的话,"我得提升下档次,跟你一起看着才配啊,Finch。"
虽然看不清男子的脸,但Finch从声音可以辨别出他就是自己怪梦中的那个西装男。场景仍在继续,他帮西装男穿上礼服外套,两人之间的对话还在进行,可Finch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听不清对方的回话。
突然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响,Finch不自觉地朝门的方向张望,一个身穿白色锦缎吊带短礼服裙的黑发女子走进房间,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这是谁?Finch绞尽脑汁也无法从记忆里找到对应的人物。
"父亲,您准备好了吗?Will说Nathan叔叔已经出门,估计几分钟内就能驾车抵达。"Machine清脆的嗓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Finch的冥想。
"哦,我这边差不多了,马上就下楼。"Finch走到Machine身边,伸手摸摸女儿的头顶。
最近Machine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再象以往那样喜欢粘着他。Finch曾小心留意过,女孩有时在家会躲在一旁以委屈的表情偷偷看着他,但又迅疾转开眼神怕被自己发现。就算一家人出门游玩,女孩也是陪在母亲Grace身边的时间更多些。这改变让Finch很不习惯,更相当困惑。今天Machine愿意表达和他的亲近,Finch内心还是相当高兴的。
"你乖乖在家陪妈妈,酒会可能结束得比较晚,你们用不着等我。"Finch嘱咐了女孩几句便朝门外走去。可刚一迈步,就觉察到自己的衣角被扯住了,他低头一看,果然是Machine伸出小手捏住外套的边缘。"怎么?还有事吗?"
女孩垂下眼帘,表情是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重和伤感,也是Finch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从Finch的角度可以清楚看见女孩细密纤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粉嫩的双唇微微开启又迅速抿紧。
然而最终女孩还是慢慢松开了手指,"父亲,记得早点回家。"
Finch踌躇了几秒,弯下腰平视着Machine的小脸。可能是自己过于疏忽了,女孩一贯早熟聪颖,难保会察觉自己近来的不对劲。一想到自己给年少的女儿带来如此大的心理压力,Finch的心中涌起深深的歉疚。
无论自己的生活是否充斥着谎言,眼前是出生至今都被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她理应是无辜的。想到这,他抬手又摸摸女孩头顶的秀发,感受柔软的发丝从指间滑过,"乖孩子,你永远是爸爸的宝贝。"
少女闻言愣了一下,眨眨眼睛,终于一扫原先的阴霾,绽放出极甜蜜的笑容,"父亲,我也爱你。"
这家私人博物馆位于中央公园北侧,是一栋六层高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建筑,据说传承自某个十九世纪末靠西部石油起家的富豪家族。该家族从上世纪二十年代起就热衷于收集亚洲及南美地区的文物,从中国商周时代的青铜器到印度孔雀王朝的石刻神像,从玛雅时代的彩陶和壁画到印加帝国的黄金祭器,收藏品数量惊人,其中不乏稀世奇珍。然而几代以来该家族的财富虽呈几何式增长,但人丁逐渐稀落。前两年家族仅剩的三名继承者决定成立一个基金会,将这栋原本商业用的大楼加以改造,建成以家族创始人的名字命名的博物馆。
以上资料均为Finch在Nathan的办公桌上发现那张请柬之后在互联网及学校图书馆所做的功课。既然打算来参加酒会,总得对相关背景资料和人物情况稍做了解,也算有备无患。Finch一贯行事谨慎,在这方面自然也不会草率。
开幕酒会在博物馆二楼大厅内举行。Finch跟随Nathan一步入会场,就有礼仪周全的迎宾上前接待。在核对了两人的身份后,工作人员为两人各戴上一枚小小白色领章。"这是宾客识别标志,请两位在今晚的酒会期间务必一直佩戴。"漂亮的金发迎宾小姐轻声叮嘱,两人回以礼貌的微笑。
"看来今天的客人不少。"Nathan从一边侍者的托盘上取了两杯香槟,自己略呷了一口,另一杯递给了Finch。
Finch端着酒杯环视四周,挑高两层的大厅气派非凡。南面是一排长窗正对着中央公园,长窗间以廊柱形状的白色大理石作为装饰。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已经全部挽起,如果是白天,必然可以饱览中央公园的美景,而现在则可欣赏下城的繁华灯火。而北面正中两条弧形楼梯环抱出一块空地,正好是天然的舞台,今晚开幕酒会的致辞台便设在这里。楼梯直通上层,阶梯顶端的平台上一支小型弦乐队正在演奏,悦耳的音乐为会场平添几分优雅。
无数珍贵文物摆放在一个个柱形展示台上,用玻璃罩作为防护,不规则地散落于会场各处。衣冠楚楚的宾客们便在这价值连城的展品间穿梭往来。Finch注意到那些来宾大多把注意力集中在互相攀谈,很少有人去仔细观赏那些艺术品。
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Nathan闻声凑了过来,"Harold,我就知道你会觉得无聊,早劝过你别凑热闹吧?你喜欢参观博物馆,我们可以另选时间来嘛。"
Nathan的误会令Finch啼笑皆非,他耐心解释道,"我没觉得无聊,我只是感慨这么多珍贵的文物,在场这么多人竟然没有愿意静下心来好好欣赏的。"
"所谓开幕酒会,不过是个提供社交机会的场所。今天会来这里的每个人,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但肯定没有一个理由是为了来看这些展品的,除了你。"Nathan从靠墙的长桌餐台上拿了碟鲜虾泡芙塞给Finch,"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今天来参观......你就边吃边看吧,我还有几个认识的人要应付,一会来找你。"
酒会提供的鲜虾泡芙虽然是名厨监制,但实在不合Finch的口味。Nathan一离开,他的全部注意力便转向大厅内诸多文物。反正全场宾客他除了Nathan一个都不认得,他又不擅长结交陌生人,独自安静鉴赏主人家的收藏也是件赏心乐事。
柱形展示台上放置的展品由于展柜容积所限,大多都是小型物件,比如Finch身前陈列的是印加帝国祭祀用的黄金面具,几步外相邻的展柜里则是中国宋代的红绿彩瓷盘。Finch手持香槟酒杯,仔细欣赏着眼前的珍品。黄金面具在聚光灯的映射下泛着华美的光泽,隐隐可见其上有细不可辨的线条花纹。这些纹路令Finch觉得甚是眼熟,他弯下腰尽量凑近玻璃罩细心查看。
没错,面具上的纹路构成了极为奇妙的图案,仿佛是由无数0和1组成的不规则数列。Finch疑惑地皱起眉头,印加帝国虽然在数学领域取得相当大的成就,但他们的数学应该采用的是十进制,那么这种二进制数列又代表的是什么?他努力回想着记忆中所有有关印加文明的资料,近年来考古学界有个不算被公认的结论,"奇普"也就是印加人的结绳记事,采用的是一种三维立体的二进制密码,眼前的数列是不是"奇普"的数字形态?
有了这个设想,Finch再去端详数列,"010010100110111101101000011011100101001001100101011001010111001101100101...."这串数字应该怎么解读呢?能刻在祭祀的黄金面具上,必定是非常重要的内容。中年教授不自觉地皱紧眉头,脸部越来越贴近展柜。
"先生,请不要靠得太近,不然会触动报警装置的。"不知何时一位身着套装的亚裔女子站到他身边,礼貌地轻声提醒,Finch猜测她是馆方的工作人员。他直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女子抱歉地笑了笑,"我有些入神了。"
"很高兴您能喜欢今天的展品,只是观赏时请务必小心。"女子抿嘴一笑便转身离开。
被她这么一打扰,Finch也失去了继续研究的兴致。环顾四周发现大厅最西面的墙壁上陈列着几幅中国画,他向来对画作和古籍比较偏爱,见猎心喜之下赶紧向那边走去。
Finch在人群之间缓慢穿行,今晚到场的客人大多是纽约乃至东海岸的闻人名流,连他这个很少关注新闻的人都能认出其中一些面孔,有华尔街叱咤风云数十载的投行老板,有新近当选的年轻市议员,有获得过无数国际奖项的资深模特,有本地著名慈善机构的负责人。他们忙于相互应酬,偶尔才会匆匆浏览身边的展品,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好的谈资。
Finch一边默默在心底为现场的珍贵文物感到可惜,一边小心地绕开一个摆放着吴哥陶器的陈列柜,却差点撞上旁边正与几位名媛调笑的年轻男子。
Finch赶忙向对方致歉,年轻男子耸耸肩表示不以为意。Finch走开后才记起这个男子是近几年炙手可热的IT新贵,他回头又看了那男子一眼,果然和传闻中那样傲气逼人又举止轻浮。
他叫什么名字?Finch一时想不起来。印象里自己看过不少关于这人的报道,才华横溢年少成名,或许是名誉和金钱来得太早太快,年轻人有多次因失常的举止而对公司造成恶劣影响,以致引发其合作人及董事会的不满。
「他再这么恶搞下去,其合作人为公司前途考虑必然会雇凶杀掉他。」这句话莫名跳入Finch的脑海中,吓了他一跳。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并且还如此肯定它会发生?
疑问接踵而至,可没等Finch想出头绪,一阵剧烈的咳嗽就从身后传来。他迅速转身张望,发现刚才的年轻男子正弯腰双手捂住咽喉不住地猛咳。可能是咳得太过激烈,男子的脸涨成猪肝色,眼见就要窒息了。
Finch心头飞快闪过「过敏」二字,不知道为什么他坚定地相信男子此刻的异样是因为有人在其食物中投放了过敏源。Finch无暇细想这结论从何而来,救人要紧,他刚想高呼寻求医生帮助,一名白色晚装的女子排众而出,挥掌大力击打男子的背部。
这一击大有奇效,一小块淡红色物体从男子口中喷出落到地面,原来男子是被鲜虾泡芙呛到了。
Finch暗笑自己多心,最近阴谋论的事琢磨太久,看什么都要怀疑三分。他摇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逐出脑海。倒是那救人的女子,Finch多看了她几眼,那身白色礼服与之前幻觉中那名女子所穿的颇为相似,可容貌大相径庭。
不过是一场短短的小插曲,见男子无恙,大厅内重又恢复原先其乐融融的氛围。Finch也终于抵达大厅西面,站在那几幅中国画跟前。
Finch对中国古画研究不深,但仍可看出眼前的几幅山水立轴笔法细腻、意境悠远。正当他凝神研读画轴旁的解说牌时,应酬完毕的Nathan翩然回到他身边。
"Harold,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Nathan拍拍他肩膀,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墙壁上的画,"我亲爱的朋友,还是艺术品比人有意思吧?"
Finch白了他一眼,他虽然不喜欢应酬交际,但不代表他不能适应这类场合,相反在他心底能隐约感觉自己似乎曾无数次参加过同样的活动。这衣香鬓影,这曲声悠扬,这杯觥交错,尽管非他所喜,却无不似曾相识。
看来今晚这酒会自己是来对了!然而Finch心中毫无喜意,更平添几分惘然,甚至有些微的恐惧。自己以前到底是什么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或许是看Finch默不作声,Nathan有意活跃气氛,"今晚来参加酒会的有好几对是商界的冤家对头,不死不休的那种,如果能闹起来就不无聊了。"
"主办方要是知道你存了这种心思,肯定后悔给你发邀请函。"Finch朝Nathan挑动眉梢,"而我觉得可能会有更大的热闹。今晚这些文物算是价值连城,而来的宾客也不乏大人物,这可是犯罪分子行动的大好机会~"
这回换Nathan哭笑不得,"Harold,从大学时代起我就知道你的想像力远比我丰富,我原以为这是你在专业学术上远胜于我的原因,没料到你现在竟然有了为好莱坞编写剧本的天份。"
"我只是循着你的思路发挥而已。"听Nathan提及大学时代,Finch露出会心的微笑,那段暖心的日子带给他一生最好的朋友。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不过按今天的安保级别,想在这里闹事也不容易。"Nathan伸手又从路过的侍者那里拿了杯香槟。
Finch皱了皱眉,婉拒了Nathan递来的酒杯。他的酒量一向不好,今晚他更需要保持清醒,不仅是为寻觅揭开自己人生真相的线索,他总觉得今晚的平静很快就会被打破。
"我没你这么乐观,"他环视大厅四周,"我们进来的时候连最基本的安全检查都没有。大厅里监控设备虽然完备,但配备的警卫人员只有寥寥五六个,一旦有突发事件他们未必有足够能力控制场面,更别说保护客人及文物的周全。"
"哇哦~"Nathan吹了声口哨以表惊讶,"Harold,下回学院升级大楼安保,我一定找你来当顾问。"
Finch并没有任何自得之色,相反他心中的疑团越滚越大。作为一名平日只顾钻研专业的学究教授,他本不该有这些知识,即使只是点皮毛。
然而Finch没能有更多的时间来琢磨心中新起的困惑。变故骤起,大厅内的各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黑暗中宾客惊呼声四起,有工作人员尝试用扩音系统安抚众人,"线路故障,请大家稍安勿躁......"话音未落,大厅内闪过几道细微的火光,伴随着响亮的枪声。
Nathan的反应比Finch快了不少,他一把扯住Finch的胳膊前扑至墙角,以躲避可能的流弹和随之而起的混乱人潮。两人倚墙而立,凭借窗外透进的些许微光,可以看见方才还风度高雅的诸多宾客或不停尖叫或四散奔逃,均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大厅内的灯光重新亮起,Finch注意到不少宾客因摔倒或撞击而受伤,他不禁庆幸Nathan反应灵敏应对得当,不然他俩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先生们女士们,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晚会,"纯正的英式英语从扩音系统中传出,听声音似乎年纪已不小,"现在整座大楼已经被我们控制,请听从我们的指示,不要做无谓的反抗。我无意伤害你们,只要我从你们当中找到我想要的那个人,我会立即释放你们。"
Finch这时才发现大厅内多了许多全副武装的蒙面男子,手持轻型步枪或手枪,一部分聚集在致辞台周围,其余则分散在大厅各处。原先的大厅警卫都已被解除武装,手脚捆扎起来后扔在墙根,看来这群匪徒确实没有大开杀戒的意思。
Finch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刚才发话的首领声音似曾相识,会是和他遗忘的记忆有关的人吗?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致辞台的方向,那个被几名匪徒紧紧护卫着的应该就是首领,可惜他的容貌被头罩所遮盖,Finch看了许久也无法辨识出任何痕迹。
武装匪徒开始在宾客中逐个仔细搜索,这时Finch才意识到危险的临近。如果这个首领是自己的旧识,这些匪徒来找的很可能就是自己!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试图向后退步,但身后已经是厚重的石墙,退无可退。
眼见着匪徒逐渐靠近,Finch的呼吸越发粗重,心脏仿佛就快从胸膛内跃出。有谁,谁能够来救我?!
两名匪徒终于站定在他面前,Finch紧闭双眼等待噩运的降临。
近在咫尺的惨呼声蓦然响起,Finch睁眼一看,一名高个男子挡在自己身前,他挥拳击倒了一名匪徒,又扭身夹住另一名匪徒的手腕,夺下了对方的手枪。现场的宾客都身着礼服,可这名男子只穿着普通款式的黑色西装,内里的白色衬衣领口敞开,连领带都没有系。
男子的动作非常迅速,大厅内的其他匪徒一时来不及反应。男子解决完面前的两人后,反手握住Finch的手掌,拉着他跑进几米外的一道侧门。
"先生,非常感激你救了我......"Finch慌乱中不忘向男子道谢。
"我不高兴你没有我的陪伴就深入险境,Harold!"男子一边拖着Finch在走廊里飞奔,一边嘟囔着抱怨。
是他,是自己梦境中的那个男人!尽管无法看清对方的容貌,可这标志性的带有气声的低沉嗓音,Finch不可能忘记!
Finch用力回握住男子的手掌,感觉对方掌心的温暖热量。身后传来匪徒追赶的脚步声,但他心中充满着安定和平静,仿佛只要有这名男子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没有任何值得恐惧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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